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(三) y edu 9.c o m

  后梁帝做梦,梦到下泉。泉中有手指他:“散。”
  白天他喊来宗正卿,令赐鞭。
  宗正大呼冤枉,抱头挨打,听到殿上人问:“新诞宗室子?”则吞下冤枉,片刻后,说一句“无”。
  鞭子外又加杖。
  “陛下,赵王新婚,但王妃幼小,不曾敦伦;燕王说不拘不束,多情于六郡之物,故无所出;其余十数岁的宗室子,都在等待陛下使婚。这样看来,宗正处不应有新诞子的记录。大人没说谎。”宗正卿过分惨叫,让冯天水不忍,便上前一步,为他说话。
  冯天水是后梁帝表叔共侯幼子,以敏锐闻名,今年十七周岁,已经与在任朝官学习了三年。
  后梁帝爱其能言,示意停手:“谁教你说话?”
  “陛下仪表教小人说话。”冯天水发抖。
  后梁帝大悦:“好小人。”鮜續zhàng擳噈至リ:yed u 8 .c o m
  宗正卿得救,过后与冯天水出殿。师生互相搀扶,共读空荡荡的宗室名籍。
  “最近一条记录,是七八年前降生的齐王太子。后梁许久不曾有新的冯姓贵子出生了。”他们小声议论,与一名官员擦肩而过。
  兴高采烈的太常属官,走过又倒回,向宗正卿见礼后,叹气:“唉,舒大人彻夜忙。”
  他也拿着一卷名籍,炫耀似地展开。
  宗正卿和冯天水因此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——太学新补三十位博士弟子,由太常审核留名。如今,这些来自三辅或地方郡国的美少年之姓名,就要上呈给皇帝了。
  “彻夜忙!”
  属官走远。宗正卿哭笑不得,忽然忆旧,问冯天水:“共侯让你明年入太学吧?”
  “是,不过我的经师就在太学教授,他常叫我去旁听。”
  “那么你就去旁听吧。”宗正卿抚摸伤处,觉得不该耽误冯天水,打发走学生,改去督造砖瓦。晚上回来,他问冯天水:“如何?与博士弟子一道,你自觉能跟上课业吗?”
  “有余。”冯天水从来谦虚,却说出这种话。
  宗正卿便知这届学生的苟且。
  他想起太常属官的高兴劲头:“现在有余,之后就要吃力了,三十位增补弟子中,或许有出类拔萃者。冯姓无出贵子,原来贵子已经在别处降生了。”
  在宗正卿和冯天水做猜想时,通往省中的数条大道上,正平驰公车。
  半月以后,公车到齐,弟子下车,互相拜见,取各科博士为经师,开始为期一年的太学生活。由宗正卿所远见的出色的人,也逐渐崭露头角。
  右扶风平陵贺子朝,祖为朝议,父为文学,初入省,让看惯了秀才的太常舒寻音赞叹:“风雅诣太常。”
  他带这位青年去前殿观摩对策,想看看贺子朝的高低。贺子朝领悟极佳,聆听,明辨,沉吟,有时查出对策者力不从心,也会代替那人着急,低声辅正时,流露学问,让舒寻音频频点头。
  只是,几场测试下来,舒寻音发现他的问题:他有心入仕,却连皇帝的玩笑都听不得。
  “子朝,你今后为官,只有一点要改。”
  舒寻音批注策文,贺子朝便在其后侍坐,有文臣风范,让舒寻音又高兴,又难过。他受皇帝宠爱,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思生发,面对贺子朝,却不由得想:不逢时的孩子。
  为帝幸的太常,先教后辈为官之道:“知道哪一点要改吗?”
  贺子朝思考:“重实事,少藻言。”
  舒寻音对素直的青年摇头。
  若是生在识人的朝代,以其气志,必成大器,但在这位皇帝的家天下中,则需要有人徐徐引导。
  贺子朝还在自责,答错大人的问题。这边舒寻音已决定了,一年期满,要让贺子朝做太常掌故,就从他身边的小官做起,由他亲自来教。
  为此,他特意去天数台,为爱徒卜命,虽被无礼的人泼水,总算得到“金印紫绶,国之栋梁”的预言。舒寻音由心欢喜,又想到自己膝下无子,便起了招婿的心。
  闲居时,他唤来独女,亲切地说:“银阙,父亲门下一子,上佳,可为夫婿。你情愿吗?”
  舒银阙和一切怀春的贵族少女做同样的期待:“难道是息再?。”
  舒寻音还未反应,仍然挂着为女儿和贺子朝的微笑:“嗯?”
  在天数台泼水的傲气青年形象,这才清晰起来。
  昌山孤儿,大市之县贼,横县私学的童学生……息再的风闻最多。不过,无论风闻怎样,最后的他都是冯翊治所唯一的举子,百中取一的人才——地方推荐考核时,左冯翊开密府,设十难,察学问精神。众生解一难者二三十,解五难以上者不过二三,而息再除了制祭的仪礼没有作答,其余全部应对如流,且高妙非常,令人瞠目,迫使左冯翊撤下内定的贤良,转见这位青年。
  “众说都好,唯独祭礼不通,为何呢?”他见面揭短,却被息再反问“我朝难道需要祭礼”,惊得连说几句“你妄言”。
  掌管祭祀的食长就在旁听,一下被激怒,将印掷到息再脚边:“大人,此子虽然长于应答,却无见识,入省也会为皇帝厌弃,怎能当我左冯翊的举子?快赶出去吧。”
  其余下官附和。
  见左冯翊犹豫,息再笑说:“大人以为呢?我究竟是为皇帝厌弃,还是得到器重?”他举手离去,留下议论纷纷。
  日夜思考的左冯翊,在一个阴天醒悟,用手信将人召回。
  属下不解,被他骂退:“此子有命发达。”
  他亲自为息再整装,等待宫中车马的间隙,又对息再极尽照顾。下官们那时以为左冯翊大人受惑,许多年过去,才感叹大人的高瞻。
  公车来了。息再虽然一无所有,却像个显要的人,踩着左冯翊的膝盖登车。
  使者很受感动,夸赞左冯翊:“大人真是礼贤下士。”
  左冯翊囫囵点头,牵住息再的衣边,避开使者:“这些天,我一直在想一件事。久远的事,或许有出入,还请你体谅。听人说,你早年在昌山生活,难道是昌五冶铁处?我特意询问昌五的铁官长,他坦白,曾经收过弃婴,姓名用竹片记录,恰好与你同姓。”
  息再又踩着他的膝盖下来。
  当着众人的面,举子对大人说话,却像上士对下士说话,竟让他躬身。
  “两枚铁当卢在我腹中十几年,大人要剖开一看吗?”
  “果然是你。运输官昏了三天才醒,醒来就要找人杀你,抓不到你,就抓来铁官徒,鞭笞他们,直到数人的血肉混同……铁官这件事是真,那么,在别县做贼,做乞丐,也是真?你真如众人口中一般。”两人耳语,一人汗涔涔。使者和属下竖耳聆听。
  “是真。”
  “但是,你怎么能通过我的考试,你怎么能,啊呀,你作弊!”左冯翊立刻否定自己,“不,我不透露,你如何作弊?但我想不明白,按如今的世道,似乎少有这样的道理,贯通文理的人,竟然是个孤寒?”
  他不说了,因为眼前的青年充着两眼血发笑,又美丽,又怫郁,像头妖怪:“大人觉得我不应通文理,应在街边被人啐,直到白头?”
  息再逼近,左冯翊渐渐后退。
  他混沌,汗湿衣襟,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运输官的描述:“大人请听,那个五岁小孩有枭雄气,将开膛破肚挂在嘴边,到青壮年纪,一定为害四方。要抓住他!”
  运输官真不会看人,左冯翊想着,再转眼,息再已经匍匐在脚下:左冯翊是举人的长官,日后举子飞黄腾达,除了敬谢天地君父,首要感谢的外人就是他了。
  属下乐见这副景象:“不枉大人抬举,快看,他知礼了。”左冯翊也抹把汗:“是啊。”
  息再起身登车。左冯翊坐在高堂上目送,忽然伸腿瞪眼:“慢来!他实是个别有用心的人,他幼时就能袭击输官呀!”
  阻拦声被送行声掩盖:不仅是治所的官员,就连百姓都出门追车。一见息再,美誉连连:“今天望贤,明后天我家幼儿也有出息。”
  五岁的小孩,被家长挟着从众,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,也不知为什么要跑要叫,伸头看车,看到帷幕下的息再,便咧嘴:“好看。”
  小孩身边有父母,身后有女仆,身上护着两三双手。
  他看出息再的风光,息再看出他家的温情。
  见小孩展臂,求些什么,息再便将左冯翊送的上衣、腰带并头巾解下丢给他,又在使者的询问声中,换上粗布衣裳——息再过左冯翊千门万户,乞讨之余,偶然能得布匹,数匹裁成一件,就是他的百家衣了。
  “其实,将这件穿在里面,将左使君的赠衣穿在外面,这样两份恩情都能加身,”使者打量着,补丁实在太多,他不好开口,转问未来事,“此去省中,有展望吗?”
  “要让王侯做我先马走。”
  使者以为耳朵出问题:“息君,有高才,当立大志,仅仅做王侯的先马走,就满足了吗?做王侯如何呢?”
  息再不回答,侧脸看窗。风吹帷幕,将他未巾的长发吹起。他就在这蓬乌云里笑一笑,不是冷笑,而是舒展眉眼的笑。俊美的容颜与过路的山水相应,让使者发愣。
  山水向后,人向前。息再回家了,家中糜烂不堪。他才下公车,就有侍者哭:“燕王乱掖庭女。”哭声迂回在后梁宫室。许多人抬头看天。息再看脚下路,走好每一步。
  学子聚在太常府,问候姓名和家门。出身高第的少年们,言语间有攀比,让博士笑叹:“都有傲气。”息再最后一个到,被人围观。
  有细语:“好样貌,不过,这是什么打扮?”
  有猜忌:“仅凭脸孔入朝廷?”
  还有耻笑:“早闻太学广招野人,看来不假,想必公车去接时,这位还在乡市当中,没来得及换装。”
  只有一人喝止:“乡市如何,郡国又如何,哪怕是天家子,之后都是同学,诸生不要狭隘。”
  鸣不平的人,站到息再身边:“平陵贺子朝。”
  “息再。”息再侧目看他。
  狂花一样的青年,开在百花中间,入学不过七八天,就被排挤。只有贺子朝护着他,总与他攀谈。
  不过,大讲授开始了。
  经博士下帷教读,新旧弟子共百余名,一同听课。贺子朝常常被要求坐在前列,不能分心照顾人。休息时,他转首去看,在层层迭迭的文巾之后,竟然看不见息再的身影。
  他忧愁,挑一天放学,去拦息再:“你可不能失意。”
  “你可不能失意。”息再挣开他的手,原话奉还。
  “我失意什么?我驽下,却无读书的阻碍。倒是你,我怕你被恶言恶行中伤,逐渐消磨志向。哦,之前经博士讲授时,你坐在哪里?我看了两三次,都没看见你。”
  “我没去。”
  “你还理直气壮,”贺子朝皱眉,“我会请示博士,明天开始,你跟我同坐。”然而第二天,贺子朝与另外九名弟子缺席。息再来了,博士什么都没说,他便主动坐到一室的角落,读自己的书,偶然抬眼,穿过层层迭迭的文巾,看前列的空座位:“你可不能失意。”
  距省中数十里的大苑外,贺子朝正失魂落魄地走着。
  车从道上过,九名学生依偎在其中,面白而瑟瑟,见到贺子朝,他们小声招呼:“上来,子朝,没事了,我们回去。”
  贺子朝让他们先去。
  他继续徒步,逐渐上不来气,便用嘴呼吸,吃了很多行尘。苦涩当中,他极目远方:肉色的黄昏。
  贺子朝扶着道旁树,忽然跪坐,呕吐起来。
  后梁帝要见太学生。
  人多,他眼花,便吩咐十人一批,依次觐见。
  众官以为皇帝准备考核,好心建议:“开宣室,还是开宵宫?毕竟要见我朝最文秀的学子,陛下,还是开宣室吧,这样庄重。”后梁帝将建议者的舌头剜下,放在大铜盘中,堆成小山,并告诉执事:“开葵苑。”
  葵苑后面是虎圈。
  幸免于难的官员们,这才明白皇帝的心,变色称是,到了当天,各个告病。去葵苑的队伍变得很单薄。
  后梁帝便让在省的宗室子女同去,对躲在殿后的文鸢说:“你也来。”
  到虎圈,他做一番安排:众学生立于面北的砠台;众侍者拘束一名掖庭宫女,站在虎圈草甸上;而他则领众位宗室,坐在帐下置酒,抬头是诸生,低头是野兽。
  后梁帝很开心:“啧。”
  他伸手,随意揽人。
  燕王和郿弋公主避开。赵王转手将文鸢推过去。
  后梁帝便揽住小女儿,捏她的下巴,强迫她张嘴,灌入整壶酒水。
  十岁的文鸢无力抵抗,从口鼻喷出烈酒,喷在灵飞美人旧衣改制的烟霞服上,让后梁帝亢奋。
  兴致已达最高,他将文鸢丢还给赵王,唤人端舌头,放野兽。
  崩无忌端着铜盘,路过砠台。
  他瘸腿,又走得急,将盘中物遗落:一条舌头,很轻盈,滚到远处。
  他不方便捡,就朝台上:“请帮我。”砠台哗然。部分学生昏死过去。
  虎圈有啸声,狮豹踱步入场。远滨隐隐的象鸣。又有学生吓得含泪弯腰:“要做什么?”
  恐惧让他们失去理智,获得新知:来之前,对学问、时政、先贤经文的温习,通通成了无用功,皇帝不需要这些。
  “诸生请看,”崩无忌在高处倾斜铜盘,猛兽在低处张口,“食物不合心意,哪怕是畜生,也会懊恼,朝同伴撒气。”
  “但虎圈饲食,一天只有一顿,再不喜欢,也得勉强吃下,直到饱腹,”崩无忌说得对,野兽不喜人舌,起初互相撕咬,朝台上呲牙,最终还是安静下来,埋头吃了很久,“上人这时就有疑问了,野兽吃过不可口的食物,已经满足,这时将可口的食物供给它们,试问野兽还会死斗,为食物卖力吗?”
  “请诸生为上人解惑。”
  诸生目眩。贺子朝和两名胆大的弟子尚且强撑着。
  远处,侍者将宫女解开:“这是乱燕王的掖庭女,一直没有处置,正好是野兽所爱,当下用来尝试。”
  胆大的弟子便丧气了,捂着脸说不晓得,逗笑赵王。
  “大道学到哪去了?一条人命在眼前,你们好好作答,或许可以救她性命,却这样怯懦。”
  “真的可以救她性命?”贺子朝上前。
  众弟子拉他衣袖。他拍拍他们的手。
  “真不真,上人一言九鼎,”崩无忌打量他,随后小跑至后梁帝处,“很莹彻,想必是太常最看重的学生,扶风举子,姓贺。”
  后梁帝也在打量。不过,他看的东西与崩无忌不同:他在看贺子朝的仇怨。见贺子朝对舌头攥拳,对宫女凝眉,就是不看他身处的坐帐。后梁帝便知这是一位以礼法度自身的青年。
  他的兴致减退:“说。”
  贺子朝多看一眼宫女,看那可怜的少女挣扎手腿,他心中绞痛:“野兽满足口体,绝不会为食物起争执。”
  “绝不会?”赵王托腮,“你这样肯定?”
  “是。子朝请问,上人已经得到后梁的天地,还会为了外地奋力吗?”
  “当然会。这位弟子难道不明史?不知我父皇征西北的往事?”郿弋公主用言语挑逗。
  贺子朝脸红,并非是为郿弋公主,而是为自己:“殿下说得很对,上人当然会为外地奋力,会在口体之外更多争求,因为上人之为上人,是一朝的天子,坐堂上而拥天下,雄心等同疆域。”
  “那么野兽之为野兽,也是一样的道理,受圈养的穷物,所事区区之地,每天的企盼不出一餐,饱腹以后,再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,这是定理——上人之心如何坚决,野兽之心便如何坚决。”
  砠台静。
  后梁帝打个哈欠:“你说,人兽各有志,我志大,兽志小,如果野兽轻易移志,食用了宫女,那么以小见大,我心也不过如是,可以改变。”
  他掀开帷帐:“你奉承我,还是骂我?”
  宗室子女闭嘴。侍者和随官低头。
  太学生聚在贺子朝腿后,扯他裤脚:“子朝,不要再说了。”
  贺子朝握一手汗。
  “骂得好!”让人没想到的是,后梁帝忽然高兴,示意放了宫女,“太常爱你,爱的有理。你很聪明。”
  宫女得救,又是跪皇帝,又是跪砠台,抹着眼泪退到旁边。贺子朝站在高台上,有凉意——风一直吹,他现在才得体会。
  弟子们依次站起,各个跪湿膝盖。
  他们手牵手,恭喜子朝:“看来这便是考课,子朝,只有你成功。”贺子朝勉强地笑。
  “不过,还有件事,”坐帐中传来后梁帝的问话,他正畅饮,“你是扶风的贤良,我想这件事难不倒你。这宫女与燕王乱,既不入虎圈,又该如何处置呢,按国朝之法吗?”
  才安心的宫女,又慌乱了,乱中求人,抓住文鸢的手:“我,我是被迫,我被迫。”
  但文鸢比她更慌,顾盼左右,小声说着“且等贤良的回答”。宫女明白文鸢无法指望,甩了她的手,转求郿弋公主。
  郿弋好生安慰:“如果你开始求的是我,我会报答你的仰赖,替你说话。但你开始求了文鸢小妹呀。我落在文鸢小妹之后,所做的事,自然要略低于她,她无力救你,那么我便请示父皇罚你。”郿弋真的去请示了,附在后梁帝耳边窃窃。
  宫女瘫坐,明白唯一的希望在砠台。
  砠台上,贺子朝正看燕王。
  听到后梁帝说“国朝法”,贺子朝清醒,望向坐帐:燕王在帐下,无所谓的样子。
  受士人教育的青年,相信世上一切疑难可以用公义解决。
  他立刻回答:“陛下言法,最好,就按国朝法。王乱宫闱,染指掖庭宫女,应当废爵削封,久留本地。至于宫女,她受强迫,无奈而从,可遣送回家,令不得入省。”
  虎圈有大笑。
  是燕王。
  后梁帝也笑眯眯的,搂住郿弋公主:“法典背得很熟。就依你言,处置燕王。不过,我要在这里改一条令,请你听好:今天开始,掖庭与诸侯王乱者,无论男女,受迫与否,皆去头,身骨做醢,以警示众人。此令为天家好女郿弋而改,今天是她生日呀。”
  燕王笑累了,喝水顺气,脚边爬过尖叫的宫女。斧士绕台,向她而去。新法即刻执行。
  众弟子成石塑。贺子朝坐在地上。
  目眩当中,他看着那名宫女无路可走,终于跳下虎圈:她放弃求生了,与其做肉酱,不如做活物的口粮。
  狮豹受惊,将她撕碎。
  不过,真如贺子朝所说,它们吃饱了,对宫女的尸体没有兴趣,绕着血肉走几圈,舔几口,就散了。
  尸体发臭。下一批学生到达,恰逢野鹫在啄白骨。
  十人自葵苑归来。九人坐车,一人步行。
  舒寻音领众博士,在府外接人。接到走了近十万步的爱徒,发现其身多秽物。
  他不忍。
  “大人,你在未冠的年纪,也经历过这些事吧。”贺子朝开始重病,混沌时,仍抓着舒寻音的衣袖。舒寻音便安抚他:“是啊,子朝,你要适应。想想你入省为了什么?”
  看贺子朝嘴唇翕动,舒寻音附耳,听到青年说:“我不能失意。”多少天后,贺子朝能行走,立刻去找息再。
  让他称病,让他告假,总之不能毁了他,不能让他见识那种事,他出身低,能入太学,已经很不容易……贺子朝在太学寻人,正遇上第二批弟子归来哭诉:“虎圈不啻地狱,我不想再去,更不想再学了,学得好,那里是述职地,学不好,那里是葬身地,我今天便走,从西堰渠游走。”
  贺子朝憔悴,轻声问过路人:“见到息再了吗?”
  路人疾步:“他去虎圈了,我不去!你别问我,问别人!”
  贺子朝才知道自己来迟。他追去直道,仅仅追上车辙。车狂奔,带着最后一批学生——九名忐忑的弟子和心潮涌动的息再——来到大阙之前。
  百里葵苑,有何物在呼吸。
  一名弟子害怕,掉下眼泪:“听了那么多残酷事,叫我怎么进得去?你们进去吧,我就在这里。我父是平丞。”
  “我父是守丞。”另有一名弟子接话。
  “我父是长史。”
  “我父立功,受爵执圭,外派为王国大官,赴任途中下世。我家世代享持琥珀印。”躲在最后的弟子,此时最高声。
  轮到息再。息再说:“我无父。”
  他走进葵苑,远远地看父亲。
  后梁帝正与连少使淫乐。坐帐前后晃。
  崩无忌贴在帐上说:“太学生来了。”后梁帝停顿,掀帐去看:“哪?”
  息再登上砠台,留一个背影。
  “只有他自愿进来。其余弟子搬出本家的秩级,希望陛下开恩。”
  “通通捕杀,”后梁帝捏着连少使的乳首,“他的家庭可赏。”
  “他无家,无父母,是个孤儿。”
  淫欲未消的皇帝,引颈去看:“嗯?”
  连少使搂他的脖子,后梁帝便将砠台的孤儿丢在一边。两人疯闹,到帐上结满成团的精液,才停下休息。连少使掀开帐子:“这位弟子,你等一等,陛下体力不支,片刻以后再来考你。”
  后梁帝踢她腿股:“获(妇奴)。”
  踢一下,连少使嬉笑,踢两三下,则无反应。
  她愣愣地看外面,汗渍进嘴。
  后梁帝好奇,攀她的肩背,将她压垮,露出帐外的风景。
  砠台入天,台边坐人,不入流的打扮,散发飘扬。樛木与荆棘衬托他的颜色,让少使惊叹:“璠兮玙兮,金兮瑱兮。”被后梁帝捏了屁股,她才舔嘴唇:“好一位大男。”
  “喜欢?”后梁帝问。
  “喜欢。”连少使答。
  “赏给你。”
  “赏给我?陛下,请将他丢进虎圈,让野兽撕碎他的衣服,再将他赏给我!”连少使活跃了,骑在后梁帝身上,却被他一掌打落。
  “我不舍,”后梁帝插入她的后穴,同时摁她的头,几乎将眼珠摁出,“知道我为什么不舍?你睁大眼镜,好好看他,他难道不是我的好阿噎吗……”
  连少使裸身逃跑了。
  后梁帝放下帷帐,召集宗室子,向台上笑:“谁。”
  “冯翊息再。”息再也在笑。
  他触地行大礼,掩盖狂喜的神态。
  太好了。
  十八年饱尝艰难苦恨,到今天,息再才真心快乐:父亲是暴君,男女弟是恶徒,大小国是荒淫窟,一切人物都与他的期待相合。
  胸口发胀,有什么欲出,被息再以理智压下。
  他扫视坐帐,认一认家人。
  燕王,燕地六郡的下国王;赵王,常山、中山、巨鹿三军的未来统帅;郿弋公主,古国贵族后裔柳良人所出女……未进宫前,息再出卖尊严,获得兄弟姐妹的情况。
  提供消息的大官吃鱼、梅和苹果,他替他们拔刺、蘸盐水。拔刺就像杀人,过水就像去皮肉——他不住地想,想着残忍事,额际起筋,手脚发烫。
  现如今正是这种情况:人不在大官话里,而在他眼底,各个可称后梁的毒物,激起他的情绪,让他确信可以无顾忌地对待他们,要杀,烧燎,熟煮,酿造,托为除害,实则发泄……息再掩面咳嗽,强迫自己不想。
  坐帐处也有人咳嗽。
  一位小女,被灌酒,扶地时,又被不合身的长衣绊倒。
  看到她,息再还热的血凉了大半。
  “请诸生为上人解忧。”崩无忌瘸腿来了,打断他出神,“啊呀,就你一人?”
  息再应答,目光还在小女身上。
  “文鸢公主?她无家庭,无封邑。以下适上者,没有注意她的。注意她的子弟,大都因为贪欢。毕竟她艳丽,早有她母亲的模样,哦,听说胸脯和屁股赶上成人。”大官吃完鱼、梅和苹果,开始粗话。息再收拾残羹,抓鱼骨和梅核的那一面手掌血淋淋。
  痛感还在掌心。
  息再看文鸢被众王并公主嘲弄,畏畏缩缩地站起,躲进虎圈角落。
  他漠视她:在这里长大,却柔弱。
  虎圈放野兽。
  与前两次太学生所述不同,这次不是狮豹,而是一头熊,嘴边栓金链,毛发松弛。
  斧士劈肉块。它怏怏地看。
  “熊名叫阿罴,因为年老,不能进食,众人穷尽手段,引诱,投喂,激怒,均不见效。上人养阿罴十年,很有感情,怕它饿死,请问诸生可有办法让它吃东西?”崩无忌说着,向砠台低吼,“这位弟子,你高兴吧,这次不比前次,算是十分简单了。”
  息再做高兴状。
  他下砠台,来到帐前:“上人以为喂食的手段已经穷尽,其实不然。”
  帐中哼:“说。”
  “请斩断它的牙齿和指甲。”
  “它可是我养了十年的阿罴。”有怒声。
  息再恍若未闻:“去完牙齿和指甲,派人在它面前吃喝。最后给它肉,它一定会吃。”
  “如果不吃,就从你身上取肉。”后梁帝将信将疑,命人去斩。燕王大声说“否”:“陛下,阿罴跟你十年,此子见你一天,难道你要为了他的话伤害阿罴?”
  燕王出头,全为示威。
  息再躬身:“殿下多虑。”
  片刻间,兄弟对视。燕王觉得彼此的血色相同。
  他失去底气,移目别处。息再也转看阿罴。
  斧士为阿罴去爪牙。阿罴仰腹,由他们作弄。它真的太老了,没有脾气,忍痛去完,表现得更无食欲。
  后梁帝说:“啧。”
  他命人扒去息再的上衣:“取臂肉制糜。”
  息再赤裸胸膛,让斧士稍等:“请陛下安排人吃肉。”
  后梁帝看这位青年:他无惧色,两眼生辉。
  更重要的是,隔一层帐,故人重迭在他身上。长发飏飏入风,极美。后梁帝几欲去拢。
  “吃。”他退让了,让斧士听话,同时发现自己也受牵引,变得听话,不由愤怒,“但是这次还不奏效,我要你双臂和双腿,你害得阿罴没了爪牙,你原本是该死的。”
  息再称喏。
  崩无忌领着两个饥民,到熊不远处。两人吃得香,同时因为害怕,大量出汗。咸腥味终于吸引阿罴。
  它向人去,走到一半坐下,竟打起瞌睡。
  后梁帝耗尽耐心,气极而笑:“将此子脱光取肉,过后扣左冯翊一千斛。”
  侍者去捉息再。息再跳下虎圈,赶到饥民身边,抢了肉扔给阿罴。阿罴将肉拨到一边,忽然发出顿声。
  侍者斧士成堆,一同观望,被后梁帝踢开。
  他掀帐,看见奇景:失去爪牙的阿罴,尝试拨肉,用颚触碰,张嘴试探,之后悲鸣愔吟,声大如雷,震撼整座葵苑。
  它做人立,打飞饥民的头颅,啃噬残体,发现无法下嘴,又回去啃那块肉。
  赵王看直眼:“阿罴想吃东西了。”
  后梁帝大为感动,让人去剁些肉泥,同时准备对息再的嘉奖。有人提醒他:“陛下,息生还在虎圈中。”
  息再站在饥民十步远的草甸上,注视阿罴发狂,仿佛看到自己。背后有人叫他,连叫数声,一只手拉他上来。
  息再说着:“不要紧。”转头对上后梁帝的脸。
  父子初见,在熊掌抡空时。
  “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?”后梁帝从帐中奔出,没来得及穿衣。
  “我以己身相度,觉得这个办法有用,”息再也光着上身,十分坦诚,“有牙有爪,则懒于食;人有而我无,则能生出食欲,攻击欲,占有欲——陛下请看阿罴,它正在大口吃肉泥。”
  两人看了一会进食的熊。后梁帝突然将息再按倒,要来斧士的大斧,架在他颈上:“你是什么来历,父母是谁?”
  “我是孤儿。”
  “你有什么,没有什么?”
  “我什么都没有。”息再想,将来一定告诉后梁帝,孟皇后是最聪明的人,她夺走他的一切来栽培他,颇有成效。
  “你欲做什么?”
  “我欲成为陛下的鹰犬。”
  息再毫不脸红,惹得后梁帝大笑:“原来是鹰犬!你想住笼,还是住舍?”
  “一间小室足够。不过,我能为陛下做的事,鹰犬远不能及。”
  “好好,诸生当中,你最过人。”后梁帝大喜,旋升一股失而复得的满足,便扔了斧头,抱过文鸢,“见一见未来的公卿。”
  文鸢不敢抬头,看到对面的男子身体:有旧伤,不妨为一具玉体。
  她嗫嚅着:“真可怜。”
  息再和后梁帝听见。两人发愣。
  “什么可怜?”后梁帝捏她的下巴。
  文鸢挣扎着,死死闭上眼:“不,父皇,我只是觉得阿罴可怜,它,它天生茹毛饮血,对食物渴求,被称为猛兽;到了某个时刻,却要通过去爪去牙,才能引出进食的心,真可怜,我并没有别的意思……”
  后梁帝有些扫兴,唤来女傅,将文鸢掷在地上:“同情阿罴,就要跟阿罴共命运,你也戴一条金链吧。”
  文鸢捂脸,呆呆地点头,等她明白后梁帝的意思时,已被赵王击晕。
  几位女傅动手。血染烟霞服。
  息再在一边,想她的话,觉得自己错看了她。
  一名弟子,一天之内,获得皇帝的宠爱,从葵苑归,便去相思殿,出了相思殿,又去神仙台。后梁帝赏他丝锦袍,他不穿,继续穿百家衣,大步省中,翩跹胜过丝服男,让人侧目。
  不仅舒寻音之女舒银阙注意他,很多经博士的儿女都注意,过后各自求父:“父亲,息再不是太学生?你快做他经师,邀他做客家里。”
  做父亲的为难:“唉,数天以前,我要做他经师,不是难事,他根本是块冷石头,无人捡拾嘛。谁知朝夕之间,他竟变得炙手,如今要做他老师,像与什么人物攀关系,会被议论。”
  不过,息再的事,实在不需博士们操心。后梁帝让他自己做主,选择业师,他选了天数台的老国师。
  “理由。”后梁帝审视他。
  “涉猎谶纬之事。”息再还没说完,被后梁帝用酪汁泼脸。
  “实话。”
  “听说公冶氏世代避政,端居天数台。我受业于公冶氏,最没有朋党之嫌。”息再抹去酪汁,看到后梁帝的笑脸。
  如果息再选两千石以上朝官,后梁帝预备打断他的腿,将他丢到厕所里。
  “你确实智慧,”皇帝赞许,“快去拜见你的老师吧。不过,你跟着他学,难道学成观星待诏?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话。如果最后不如鹰犬,我就将你剁碎了喂阿罴。”
  他丢小盏,擦破息再的脸。
  息再淌血到颌,说着“谢陛下”,似乎在哽咽。等脸上伤口痊愈,他去了天数台。
  许多年前,两位孩童在隐士庐闲话的建筑,如今就在眼前。悠悠的高台,灵曜浩荡,群星环绕,上有为国师的少年,捧着帛,戴着簪,看到息再,摇头流泪:“我父亲死了,后梁的西征胜了,我没能完成公冶氏之守,我错了。”
  “换我,”息再安慰他,又像是使役他,“你来助我。”
  同一时刻,贺子朝也去拜谒少府。过路人认出他,又怀疑眼睛:“子朝,你这样憔悴?”贺子朝凄然的笑。
  他坐在砖瓷之间,听工官野谈,弄脏了文士服,才感受到踏实。
  彼时舒寻音还没有起招婿的心,等到心起时,贺子朝已经立志:“老师,我选好了路,今后我会在你处受业,通过考试做官,但不再以上卿为高品。银阙子跟我,会受委屈。”
  舒寻音急了,将天数台的占卜结果告诉他,只换来贺子朝的长揖:“师恩没齿,但子朝并没有那种命。”
  他转回太学,恰逢息再。
  两人同来同往,较之前更亲密,却在心境上殊途了。
  郎多贵族。
  其中的佼佼者,却出身平民。
  后梁帝常与他驰逐,冷落其他青年。
  车远去,非议起:“息郎息郎,巧嘴与厚脸皮,得到皇帝的器重,其实并没有什么本领。”
  不过,息再以射策考试甲科第一的成绩毕业,擢为郎,实在无可挑剔。因此当着他的面,众人又说不出什么,有坏心者,不过偷偷使绊。息再自觉,总能避开,但次数多了,终于被后梁帝发现。
  皇帝生出不满。
  “郎官们不服你。”君臣驾车驰逐,一直跑到左冯翊,后梁帝在前车说话,息再在后车不语。
  “你从小到大,拜过多少老师?大概没人教你统御吧,”后梁帝放慢速度,使两车并驾,“躲避退让,不是御人之道。我来教你。”
  扬尘中,恶人挂笑。
  息再低头臣服,其实也在勾唇。
  白天,他在近侍处,陪皇帝荒唐,夜里听金钥匙落下,才徒步去天数台。奉承者误会了,说息再即便为官,也不忘半夜给老国师执帚。无人知道他的真心。
  “后梁根基在楚,却敌之地在燕、赵之间。”
  天数台一角点灯,青年并少年正读地图。
  “燕风奇谲,国内多游侠。狂人不可捉摸,一会儿愿意为朝堂效力,一会儿又要造反,最难笼络。”
  “那么便不笼络,”息再下判断,看到千年持保守态度,他靠上台石,“但燕国坐拥六郡,地广人稠。未来会有这么一天,我们开始动作,而它在翻覆之间,成为隐患。”
  “赵南于燕,能够制衡,”千年折下翠羽簪,去点卷轴,“不要忘了后梁制胜在赵国三军。其中,常山军最勇武……”
  老国师起夜,被两人吓一跳。
  看千年披头散发,他皱眉:“看书便看书,端正一些,息再如今为郎,你在他面前做儿女子样,是给他难堪。”
  千年劝走祖父,继续谈话:“不过,赵国三军主帅均为五世贵族,我想,非要切中关节,才能动摇他们。”
  两位年轻人苦想很久,也没有什么关节的头绪。
  千年怕僵:“不管燕赵了,看近处的三辅。三辅在如今这位天子脚下,最多刁民,与其恩威,不如与其小利。可惜你我不是富人。”越说,他越扫兴。
  “你戴这支簪,我当你是富人。”息再点一下他的翠羽簪,受到千年的踢腿。
  “我看你穿郎官的绣衣,也像富人。”两人相抗,息再只用五成力,就让千年喊痛:“你这是什么手劲?之后好做个郎将。”
  老国师起夜回来,看到此景,以为千年耍小孩浑,连忙去推孙子:“你也近六尺了,难道不害臊吗。别闹息再,不然我不许你们见面。”
  千年含混过去,之后灯下坐,低着头说:“我近六尺,做的事却与小时候没分别。就像刚才,我一空谈,就收不住,竟忘记自己空的是两袖,其实什么也做不到。”
  息再按他肩膀:“我也两袖空空,所以要向上,为郎,为将,为令……你助我,让我来。”
  他欲笑未笑的样子,最惹人遐思,千年就多想了。后夜,送行至台下,千年犹豫着,喊住他。
  “息再,你向上,势必要跟你父亲共同进退。我怕,怕你,唉,最近,我听人说,他带你去诏狱羞辱囚犯,带你杀人,带你驰逐并掳掠子女,还带你骑奴隶游苑,”千年揪紧了手,“我了解你,所以怕你耽于这些,变回后梁帝的儿子。”
  息再嘲弄他:“你果然与小时候没分别。”他拂袖离去,走到离天数台不远的柳道中,才捋把柳叶,盖住发烫的脸。
  千年真是灵童,能洞见人心:至高的权力最美,如息再这般人,一旦见识,无法不对其垂涎。
  他回郎署,一夜未眠。白天开始,他的统御之道也开始。一年后,息再迁郎将,三年后,增俸至万钱,如果不是恰逢大事,息再便要在年末拜令郎中——已无人敢非议他。
  三年后的一个寒天,相思殿挂白。
  后梁帝步入殿中,遥望画像。
  为了亡妻,他罕见地守礼,悼念之前,还特意做了斋戒,换了单衣。
  “今年是阿噎下世的第十年,我无心做事,你的升迁就等到年后吧,”他话过半,叹口气,“你入省晚,大概不知阿噎,唉,她可是陪我长大的女子。”
  息再一味说是。
  等后梁帝在相思殿大恸,高喊“与我不终之药,我要去天上找椽栾”,接着却召幸连七子时,息再才退出来。他绕殿行走,打发时间,不小心被白幡拂面,拂出眼泪。
  身后一声“息再”,让他平静。
  “你又在陪侍?我找你很久。”贺子朝走到他身边。两人同时听见相思殿传出吟哦,便向一旁的偏殿去。
  “什么事。”
  “请你的郎官放行,夜里我要入禁中。”
  时下,贺子朝是工程营缮的主官,主持建造了许多台榭宫馆。这次夜忙,是为了坍塌的肖不阿筑堂。
  “肖筑堂在营造上有错,所以不稳。可怜楚相,受了惊吓,好几天不准人近,”贺子朝说着,塞给息再一个卷轴,“你之前求的楚地瓦顶,在这份图上有所体现。你有闲暇,不要光看,拿去练习吧,我知道你的绘制极差。”
  息再大笑,被贺子朝捂住嘴。
  “先皇后祭日,收敛。”
  “子朝,你活泼了。”
  贺子朝也低头笑。息再因此看到他额上的细伤。
  “少辛苦。”
  “你竟会关心别人,我听同学们说,你已经成了小暴君。”
  息再劝他勿与昔日同学来往,就让郎官带人远离相思殿:“快走。”
  四下静,息再展卷读图:浪一般的瓦垄,昭示楚国的壮美。他慢慢地看,摩挲纸面,像在触碰与他同血的一人。
  夜里,息再端坐在郎署,有人从侧门进。豆灯照路。那人拘谨的影,一点一点挺直。
  肖不阿来了,两胁有书信。
  息再不请他坐,拿信快读,将长沙、东海两郡的部署变化放入心中,随后烧掉信封。
  数年前,楚王唯一一次入省,被少年息再抓住机会,安排浡人跟随。几位浡人到楚边境,分居长沙、东海两郡,如今,得意者已经当上军官。
  他们为息再授意,将信息混进楚国上书,一同入省。楚书由楚相分拣,层层传递禁中,浡人的书信便被肖不阿秘密挑出,交给息再。
  起初,肖不阿害怕,收送几次后,就劝息再:“还是在省外设置一个别居,派专人管理吧。像这样公然来往,被发现了怎么办?”
  “被发现,你便去弃市。”
  肖不阿只好继续,每天都心惊胆战,至于一年的末尾,同僚见他,纷纷感叹:“为相之后,不阿瘦成这样。”
  不过,时间越长,肖不阿越能体会息再的感情——深沉而老成的青年,虽然在养羽翼,却不让任何人接近真实的他,哪怕是千年,也不过陪他做泛泛的展望。只有一人除外,就是肖不阿自己。
  息再向肖不阿明确:“我要当皇帝。”
  肖不阿哽咽:“当然,你本应是储君。”
  他对息再,像对有所亏欠的亲儿,希望他好,却不敢用力。过段时间,肖不阿委婉地劝说:“要当皇帝,杀一人,占一宫,远远不够。然而一个单薄的郎将,能做的事不出杀人占地,我想,他需慎行。”
  “单薄?”
  “孑然一身,难道不单薄,”遇上息再的冷眼,肖不阿连忙改口,“当然,他还有位老仆,忠心无二。”
  “你和我母亲,是怎么回事。”息再不愿煽情,随口问些其他,却看到肖不阿迟疑着,忸怩着,最终露出柔和的笑。
  “我陪椽栾长大,别的没有什么了。”
  比起后梁帝,肖不阿的相伴长大,更加动人。息再第一次接触一种情感,却不能领悟,许久以后,才知世上有种男女之间的爱……
  闲谈很少,因为时间紧迫。
  两人不便来往,常常说完正事就分手。这次由于住处坍塌,工官群聚,忙着修缮,肖不阿可以不归,正好在息再处过夜。
  “长沙郡松散,东海郡整肃,但按浡人所说,两位郡守的性格与行为却不相符。”息再琢磨着。
  肖不阿在一旁,欲言又止。
  “说。”
  “楚国是后梁腹地,两翼有重兵,朝北处有大泽。息再,你要取那处,必须先取侯位,有自己的封县和子弟,进而图谋。无兵无甲,救不出楚王。”
  息再移开镇信的铜兽:“谁要救他?让他自救,从楚国出来。”
  肖不阿不明白,却见他一把火烧了一堆信,在火光里笑。自得的笑容,并无孟皇后之风,反而与后梁帝神似,不禁心悸:“你如何打算,一定要告诉我——”
  有劈裂声。
  两人同时发觉。
  肖不阿去抢。息再早探进火中,救出竹简:“误烧了。”
  “啊呀,是我失职,”肖不阿诧异,“这是什么,夹在书信里,我竟没有发现。”
  指宽的简片,题“与兄弟”,用笔清雅。
  “哦,是楚王小书,给燕、赵二王的,不用罄装,不好辨别,”息再没放手,肖不阿便解释,“竹简毁坏,需要誊一份。”
  “我誊。”息再让他休息,取来刀笔,重读竹简。
  “阴君盛壮,云梦萧凉,珍木凋谢,湖水汪洸,十岁不见,浃日思量,大家元后,魂魄伤亡,夙薨夜离,跾徂远方。幸有兄弟,与我尽哀,皇风俯儿,愿忠愿谠,为高为善,为直为刚,先人蠲祉,故人禳灾,休徵象德,佑我两乡。”
  深夜里,息再捏碎竹简,又罢手,按那人的笔迹摹写。运笔时,仿佛能见一位国王,怀着美好的愿望,向兄弟私语,望他们代自己陪伴君主,做正直的人。
  息再怒其天真:“你安居至今,已经成了后梁的心腹。放任你,直到命尽,你也是无知又无为的神王。我要你自觉出国,非得付出开膛破肚的代价才行。我本不在意你的死活,无奈你是我的兄弟。”国王闻声抬头,愁与爱交织的目光:“兄长,对不起,你就伤我,勿伤我的子民……”
  息再不知身已入梦,和楚王的辩论进行到一半,案前走来女人。
  他立刻掷笔。然而这女人只是孟皇后的虚影,能交谈,却不能受人间的伤,当下扑到他的衣袖间:“不要心软,就以你兄弟为牺牲,去救后梁。”
  孩童争胜一样,息再回头笑。
  国王不见了,反倒是另一人的脸庞清晰起来。
  “后夜我见你疲乏,自作主誊好了竹简,”息再转醒,看清肖不阿的脸,“工匠们已经撤离,我得回肖筑堂——不久前,我要叫醒你,看到子朝在,就不好出来,想他是忙完了,和你打招呼。”
  “子朝来过?”息再叫门卫。
  门卫称,破晓时分贺大人进屋,过一刻出来。见息再不悦,门卫急忙补充:“出入时,大人没夹带多余的物品。”
  “他又不是贼。”息再让门卫去。
  剩两人。肖不阿也宽慰:“我打理过。子朝没看到什么。”
  息再不说话,其实在自责:不该休息。
  大宫灭长灯。阁道被天光打亮。
  贺子朝行走在其中,思考方才听到的梦话。
  阁道外有人狂奔送囊,同时一张不牢的嘴巴,已经把这黑布囊里的秘密说出:“西北有变!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,大严王投靠龙文国,其弟自立,均反。”
  贺子朝听着,有片刻分心:“大严国王与兄弟分崩,与兄弟分崩……”他终于想明白,撑一条木柱,愕然地说:“息再,你与楚王?”
  大严国动乱不足一月就平息。此后几年,西北诸部落的争斗,都像大严国,掀不起什么风浪。他们是小宗,而位于代山以南的义阳与龙文是大宗。义阳既然在数年前的国朝战争中臣服,龙文又荒政,那么周边小宗如何抵抗,都难成气候。
  缺了首领的草原人、臂鹰人、狼乳人,能做的只有在边廷走马,以鞭子指点,寻衅打架。
  边郡官员都很宽容,看到他们撒野,就互相打趣:“没事,没事,置气而已。”
  受轻视的青壮年们,除了不平,还有一些落寞:生活不再,少主被囚,他们也成了滚草,为人轻贱,不复慓悍之风。是故三年以后,公孙远带来灵飞行宫的口信时,他们像久旱逢霖的人,将其围住:“原来他没死,万幸他没死,我们又有畜养良马的理由。”
  不过,现在的他们在边廷官员眼里,仅仅是简陋的虏人。隔着高墙,双方互相瞪眼。官员很快没趣,转而讨论省中事:“嗐,那个小子,竟然高升。”
  省中事更风光:息再大进,先受令,后升爵,拜为卿,时年二十二。
  多少人说:“不像话。”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。
  后梁帝最宠爱息再。拜卿当日,他领息再登神仙台。
  “息卿,两柄剑,你选。”
  危崖上悬一柄铁剑,一柄宝石饰剑。
  息再选了铁剑。
  后梁帝勉强地笑:“知我者。”铁剑是他过去的配剑,而宝石剑不过是齐王哪次奉朝时献来的。
  他为息再舞剑。锋芒在息再脸上闪,他越看,越专注,几次挥去,被息再避开。
  “我思念女人时,通常让人造物,睹物思人;思念先皇后时,却没有什么办法,世上没有和她相配的东西,”后梁帝逼着息再退到台边,“你在虎圈露面,让我恍以为阿噎回来。说实话,你和她不像,却莫名有她的影子,我一见你,就想到她。不过我现在实在不愿想她,必须毁了你的脸。”
  息再及时打断:“陛下遇到烦心事了?”
  后梁帝这才停止挥舞,抱着铁剑:“唉,知我者。”
  两人下台。后梁帝破例让息再见了一个人。
  大狱最深处,有一名囚犯,梳长辫,戴花椒,穿鱼皮鞋,作为罪人来说,未免奢侈。
  狱卒不知他的身份,听狱史称呼他“青蒲公”,又见他每日可以吃柑,可以换假发,便认定他是大人物,多加照顾。这天,狱卒们正为青蒲公打洗脚水,忽然撞见慌张叫喊的狱史,还没听清说的什么,就被后来人一脚踢开。
  后梁帝悒悒的,只顾走,有人挡路,就要拔剑。
  息再将人踢开,踩着热水,给他辟路,直到青蒲公槛前。
  “冯易的犬羊,快给我端洗脚水!”青蒲公正在催促,看到息再,半天合不上嘴:“你,你。”看到随后的皇帝,才气急败坏:“冯易你退下吧,你害得我妹妹早逝!害得楚人灭族!你不退下,我打死你。”
  他扑到槛上抓挠。
  息再拿铁剑隔开他,听后梁帝说:“他叫孟青蒲,出身楚国贵族,是阿噎唯一的兄长。阿噎死后,他神态大变,在楚国周围作乱,自号‘青蒲太子’,被我用兵镇压……”
  “不要听他胡说!明明是他滥杀楚人!”青蒲公把铁槛摇得箜箜响,向息再大吼,但晃动的灯火正好落在息再身上,照亮其官服,青蒲公一下子泄气了,“哼,我跟你解释什么呢,你也不过是他的犬羊。”
  他开始自悲,靠在墙上让人快滚,舍生忘死的样子。夜半,寒光照进深阱中,他蜷缩着,向后瞥:息再还在。
  他吓一跳:“呀!”就见息再打开狱门,三两步到他身边。
  恍惚之间,青蒲公以为息再是来救他的:“你进来干什么,你,你非凡容貌,倒有我楚人的风采,难道你是楚祸的知情者?”
  “陛下厌倦养你,让我杀你。”息再亮出铁剑。
  青蒲公朝剑上吐口水。
  “他怎么不自己动手?”
  “陛下说青蒲公是他的妻兄,他不忍心杀。”
  “他不忍心,这话你信吗,冯易不在,你可以直说,传他的话时,你会不会羞?你们呢?”青蒲公将脖颈往铁剑上横,又大声问狱卒,将他们吼走。
  但息再经过一个下午,已经有所了解:青蒲公的作风是装出来的,本人并不强硬。孟皇后还在世时,后梁帝屠杀楚人,这位躲进大山和红树林,过后又到别郡生活,每顿都要吃肉和水果。孟皇后逝去数年,他以白布束发,立誓要还妹妹和楚人一个公道,早晨朗读誓言,晚上睡得比谁都早。最后,他被手下押至长沙守处,就这样被捕。
  息再如今逼迫他,除了后梁帝的吩咐,还有一些私情。
  青蒲公不服。息再便踩他的心口,在众人惊惶的注视下,将他踩在脚底:“你早干什么去了?你妹妹罹难,你治下的楚人受屠杀,你怎么不反抗?到了这个时候,才摇铁栏杆,说大话。”他低声,让青蒲公颤抖。
  “你比我小几十岁,所以这样批评我,等你到我这个年纪,就会明白我心不过是常人心,试问世上有谁是长久安乐而一朝奋起的呢。你且看冯易稳稳当了十几年皇帝,便知天下多数人不过是我这样的人,保护不了妹妹和子民,就过好自己;连自己也不能照顾了,才慨当以慷,问天问地,表现得很有志气,”提起往事,青蒲公红了眼圈,“算了,你只执行你的任务吧,怎么废话?快杀我。”
  他的话投息再所好。
  息再靠墙:“我会杀你,但你要告诉我楚国的事。”
  “凭什么?”青蒲公从他脚下存活,立刻嘴硬,被他扯衣领,附耳一声:“舅舅。”
  还在大喘的青蒲公,一下子屏住呼吸。
  他从息再手中挣脱,退到角落,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牢房:“这里是?”
  “省中狱。”息再以剑刺他,让他有实感。两人相向不语。
  “冯易从二十二年前开始杀楚人,他那时还是楚王呢,”青蒲公退让了,“椽栾在省中分娩,生下长子,他不知想到什么,高喊着不要任何人染指这个孩子,瞒着先皇帝,将自己国家十二岁以上的楚人尽数杀死,将幼子送进去,又封了国。”
  “那场屠杀持续五年,我记得国门之外不断运来兵器,是后梁人不知情,砸锅卖铁,支持冶炼,一同成了杀楚人的帮凶。”
  “我住在云梦边际,看冯易作乱,心想,他就是这样疯魔,一时兴起,能让家乡血流成河。但我没想到,他会杀到我头上来。”
  息再支着剑听。狱卒旁听。狱中静悄悄。
  “我被围,大声说皇帝是我妹夫,被一人嘲笑。那人现在如果在朝廷,应该成了重员吧?他叫修釜,是某郡之守,家里很有背景,体型像熊,一人一口气能杀死三人,将刀剑都劈砍得打卷。我在高处看他,觉得他简直是世上极恶。”
  “他杀完楚人,用带血的刀刃指我,却没有立刻动手,等了五年,到楚民稀疏、兵器收藏时,才联合他弟弟修锜并我的随从抓住我。我是国戚,他们以叛逆罪将我解入省中。你瞧,恶人做事,还讲究名正言顺呢。”
  看到息再神色松动,似乎有感,青蒲公越发来劲:“唉,跟你们这样的人说,有什么用呢?你们一辈子也见不到楚国,不知我楚人的九重台和满地黄杨,更不知我楚国的梦。不知,所以不怜惜,也许耳朵在听,心里却在想,杀便杀,毁便毁。”
  息再将他踩回脚下:“你说什么?”
  “我说气话哪。”青蒲公慌忙辩解,被息再捂住嘴。
  两人额顶着额。
  “兵器收藏是什么意思?”
  “咹?兵,兵器收藏,就是,杀楚人的兵器,大略十万件,还在国中。入省的路上,我曾听修釜说,要让兵器和十二岁以下男女童关在一起,永远不必出国。”
  “藏在哪里?”
  “谁知呢?藏兵器的人,或许畏罪自杀了,”青蒲公闷在他手心里说话,出一脸汗,“你真是怪人,乱称呼我,又打听这些。”
  息再笑一笑,用其衣领揩手。
  他将青蒲公丢到墙角,看情形是要放人。
  狱卒犹豫着:“息大人,你准备如何?”
  息再先打招呼。
  兵士在狱外久候,这时进来处理狱卒。
  青蒲公大喜:“你要纵我出狱?那么,我果然是你的——”息再用铁剑贯穿其颈项。
  “舅舅,你去吧。”息再杀死他,将他的舌头割下,踩着狱卒的尸体去交差。
  “青蒲公妄言,我先去其舌头,而后将人杀死。至于狱卒,他们大概常听青蒲公讲说,已经听到不少事情,也不能留。陛下,你在管理青蒲公一事上疏忽。”他竟然在大殿上指责后梁帝,吓退一众宫人。
  后梁帝懊恼:“你说得对。”
  为了缓解尴尬,皇帝涎笑,走到息再面前,收了他的铁剑,用剑背压着他跪下:“那么,息卿,你没有听到什么吧?”
  为酒色浑浊的眼睛,把息再从头到脚看了几遍。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你确定杀了他?”
  “他死绝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后梁帝出汗,要来扇子。
  “你能杀死青蒲公,最好!多少人看到我客气地对他,都不敢动他。到今天,终于有人帮我杀他。你立功了,息卿,我承诺你,未来会给你一把剑,”他扇着风,将铁剑掩入下裳,“但这把剑不行。在神仙台上,你选它,我虽在笑,实在生气,这是主上剑,只能传给楚王。”
  息再跪谢。
  后梁帝拿青蒲公的性命试探息再,看他是否有胆量,或许还试探了别的什么。
  息再表现出色,并且意外取得关于楚国的秘闻,本来十分满足。
  但他手心却空虚,阵阵发痒,似乎是亲舅舅的呼吸在作怪。
  息再想,等有了自己的剑,就好了。
  维年月日,春去秋来,专属于息再的剑制成,是尚方剑,能运作生死。剑下是绝对的服从。
  息再上殿受剑,身形已经在众官当中凸显。
  后梁帝笑吟吟的:“灵飞令。”
  这年最大的事,就是灵飞行宫落成了。
  后梁公主臧文鸢成了亲父养在灵飞行宫里的蛊。
  作为蛊,她的对手是一众死刑和远徙的亡命徒。后梁皇帝曾许诺,如果文鸢能在这群人当中成为最后的生者,将复她母亲灵飞美人的名位,并将她送给他的嫡子、她的长兄楚王做礼物……
  天数台上有对话。
  “你要救文鸢。”
  “不,我要让她留到最后,去楚王身边。”
  公冶千年抚摸麈尾:“你想让文鸢刺激楚王?不成,楚王毕竟在楚国长大,受蔽数十年。文鸢一朝到他身边,告诉他父亲荒淫无道,兄弟姐妹凶恶,后梁即将倾覆——我猜他会笑一笑,将文鸢送去医师处。”
  “拙劣。”息再评价公冶千年的想法。
  他另有打算。
  人的出身落在息再眼中,成为可用与不可用的分别。灵飞宫中那么多人,息再不落下任何一个,在心中计量。
  与文鸢同住的鞠青来,是燕国游侠,不可用;怒人阙的季休,是淮海长公主妓女,未尝可用;贺子朝,一位木直的好男子,无用;北部的江玉绳、栾氏兄弟、傅大涴,通通是平民,不堪其用。何生,唔,何生……
  息再在这名不起眼的老者身上留意。
  “你琢磨他们,不如思考,怎样与西北部,尤其是龙文大国建立关系,”千年点拨他,“多少年来,你梦寐得到一股势力。而我观史,只有西北诸国对后梁有打击。”
  息再认可千年的话。
  他继续向下,看到公孙远的名字。
  “公孙远……”息再对公孙远有印象,是因为揺落参加射策考试时,曾跟他说,同期的学生里,有一位过目不忘的人,复姓公孙。
  昔日的浡人,为息再赠名揺落,在横县数年,又借荀杉的家姓,更名荀揺落。息再授意他广读书,并竞逐风雅,他做到了,从县学脱颖而出,在省中露个面,一年后去补齐王国的文吏,到今年任期将至。
  息再看到齐国出身的何生时,便想起揺落。
  “揺落跟我提过公孙远。”
  “或许是同名同姓。你纠结这些,多烦琐。”千年推他肩膀,带他到台前。两人远眺。
  张扬的队伍,正在出省。
  “皇帝又向楚国发派礼队,”千年喃喃的,突然问息再,“那个浡人,已在队伍之中了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息再,多少浡人一去不回,你应该能想到他们的下场。”千年牵他衣袖,被他甩开。
  后梁帝赏给楚王的礼物,通常由少府资助,国师送卜,造出富丽又吉祥的声势,由小队人马送往那片净土。息再每借千年之便,在其中安插浡人,过后都要和千年起争执。这次也不例外。
  “你看重他们,怎么能让他们送死。”
  “我看重进入楚国的方法。只要有一人能活着入国,之前的人就不算枉死。”
  “好吧,息再,你我之间,总是你对多,我错多,这一次或许又是你对。成大不成小,治强不治细,为了今后的事,要舍得几条性命,”千年将麈尾扯烂,“我记得上次你说,省中浡人还剩一两名了吧,如果浡人用尽,有用的上我性命时,你便用。”
  千年也是个大男了,凌凌的凤眼,高瘦的身材,平常在天数台观星,被众位待诏仰慕:“国师。”只有息再一眼能见他幼时的模样:忧国的灵童。
  “我自然会用。”
  息再登上回灵飞行宫的马车,打个瞌睡,被行路的风裹挟,来到某条城渠岸上。
  浡人都很年幼,聚在他身旁,听他为自己开脱:“我为皇帝做了数不尽的坏事,才得他的欢心,拥有现在的一切。我不能功亏一篑。为此,我连亲友的生死都可以不顾。而你们不过是我的走狗,我一声令下,你们就去赴死,明白吗?”浡人点头。
  屠户不知从何处来,拿着砍刀,朝人面门挥。息再并没有下令,浡人们却同心协力,迎着刀刃,为息再挡。血溅到半空。
  息再一身冷汗:“但你们是我救回的性命……”
  他惊醒,让车夫拐去左冯翊。
  左冯翊横县中,还剩下一位浡人,名叫金夬。
  息再看望他。他喜不自胜,给息再洗水果,又帮他在手腕处彩绘一条螭龙。
  “初见时,你像银龙。”金夬不常说话,在后梁生活多年,依旧有口音。
  息再帮着他说:“是以前在屠户铺里偷肥肉的事。我那副样子,就是龙吗?”金夬轻轻点头。
  息再不能久留了。他要尽快置身灵飞当中,看一群人的丑态来定心。
  回到行宫,息再听说怒人阙大乱。
  蓝谨死了,连美人失去眼睛和宠爱,青来与季休被埋,最无可能活下来的公主,躺在招云榭上,成为宫城以南的生者。息再陪她三个昼夜。最后一夜,下大雨,她病了,他附在她唇上,将药喂给她,自己也染病。
  “臧文鸢,”他喊她,“那人众多子女,只有我们两人不姓冯。”
  病中昏散,病后才得消息,前往楚国的队伍没有回来。三辅居民都说,他们送完礼物,已经在楚国定居。只有少数人知道缘由。其中息再最苦。
  他散发,伏在案上,偶见灵飞图里一个“晚”字。
  息再做了三次尝试。
  第一次,不久前的一次,他说动蓝谨入晚馆,蓝谨被馆中人打出;第二次,近来一次,他打晕何生入晚馆,何生被好好地送出;第三次,不日后的一次,他绊倒夜中逃亡的文鸢,封住岔路,将她引至晚馆前,与言田并赵将冲突,由此揭开馆人的真身。
  义阳王子?
  “息再,你有误,义阳王子在沙丘。他是神武子,万夫之勇,如果手腿完好,又有行动上的自由,早就将你在内的所有人都杀了。你说的那人,一定不是他。”千年不信。
  息再亲赴晚馆,路过石窦,听到名为玉绳的少年说:“那人喝鲜血,啖生肉,已经不能称之为人,你偏要与他一处,吓到了吧。”间有文鸢的抽泣声。
  的确,传说西北义阳王之子,犀角兽身,食人血肉,劈裂山石做武器,还能遁地袭人。后梁帝前半生最险的时刻,就是被他袭击,差点丢掉性命,因此将他视作最恶的仇人,一得到他,立刻兴土木,造沙丘,长久地折磨,摧毁他的体质与心神。
  传说之为传说,需要眼见才能成实——息再在晚馆前,晏待时在晚馆里面。各有过去的两人,首次见面。
  勿近,息再想。
  披露而归的路上,他很愉快,回到前殿,甚至望着铜灯笑。九枝灯,映照九面笑脸。羽林退走,以为息再疲惫,至于半疯。
  “千年,你又错了,”贺子朝的来信证实晏待时的身份。内廷震惊。息再到省中领罚,顺便去天数台嘲笑千年,见千年脸色铁青,他抿着嘴唇,显出少年时的顽劣,“义阳王子就在宫中。”
  天道如弓,人道也如弓,能在曲折的道路上找到方向的人,可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。眼下,息再自觉找到了方向。
  恰好公孙远投诚。他权衡,最终将这名尝尽人事苦的青年收入手中,并将后梁版图交给公孙远。
  “这图我要收回。你既然过目不忘,就在我收前将图记好。我会放你自由,你出了宫,要去找国西北的名阜代山,而后南下,从义阳国开始,替我传递消息:‘义阳王子还活着,在省中预谋大事,希望众部有应,都来相助。’”见公孙远有惊惧色,息再承诺他,“你已将魏侯的丑闻告诉我,如果再帮我做成这件事,我许你累世高第。”
  “你不怕我一去不回?”公孙远问。
  “是啊,你不怕他一去不回?”数日后,千年也皱眉,“他一出宫,看到长空,还会回来吗?我们于他,是陌路人。他并没有为我们拼命的理由。”
  “他会回来,他是我统御的人。”息再让千年宽心。
  千年摇头,观察昴宿,绘制星图,过一会儿才问:“息大人,你长于统御,为什么不统御义阳王子,将他放归?哦,你怕放虎归山,还是怕统御你的人察觉?毕竟义阳王子是后梁帝的肉中刺。”
  千年常用这种话来使息再发怒。息再习惯了,拂袖离去:“是,我怕统御我的人。”但他说了假话。除了忌惮后梁帝,息再执意留下晏待时,还有另外的原因。
  他在远处看晏待时和文鸢。
  皇帝与晏待时有血海深仇。息再以为,晏待时会扼杀皇帝之女。但晏待时待她很周全,不甚亲近,胜过亲近——世上人都错了,义阳王子不是怪物,而是个有品格的人。
  息再边看边思考,没注意自己其实咬紧牙关。
  “我需要你,请你帮我。”数月后,行宫尘埃落定,息再对晏待时说,“相应的,我能帮你报仇。”
  晏待时沉静。
  息再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心意:“但我看出来了,你已经无意报仇,甚至无意生死,你活下来,是为了她——只要世上还有后梁,她便不得自由。”
  晏待时动了嘴唇,最终抑止。
  孤傲的人,用眼神回复息再:是又怎样。
  “好,那么你来帮我,我们使后梁倾覆。”息再强作镇定,其实觉得心被擒着,很不适应,似乎有人要拿走属于他的部分,用的还是光明灿烂的手:他走过很多路,遇见很多人,大家生长在洿池,都脏,如今却杂生一支,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支,托了他的妹妹,要做远去的金莲。
  “哼,他不了解文鸢。”回到省中,息再捂着脸,在天数台自语。
  老国师路过。身后的观星待诏们齐声:“君侯。”吓息再一跳。
  老人家和蔼地笑,拍抚他的肩膀:“诸位待诏,敬称不准逾级。不过,息再,恭喜你高升。如今你位在三公,有了地民,我是要称你为君的。”
  息再回他一张狞笑的脸。
  老国师以为自己老眼昏花,再看时,息再已低头:“老师直呼学生姓名就好。”
  老国师走后,他去找千年。两人为赴楚国的队伍做最后的准备。
  “浡人金夬已在十二名力士当中,晏待时入楚以后,他将原路返回,做晏待时的替死。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,我可以转达。”
  “我无话可说。”息再捂住千年的嘴。
  这次入楚,送的礼物是文鸢公主。消息被人刻意封在省中,知道的人有限。息再猜,应该是和夫人所为,目的是维护天家的脸面。和夫人真滑稽,有权力,却执着于这些事。息再真不知她是怎样理直气壮地活到现在。
  但他想起青蒲公,想起过去的人,最后想到楚国的那位身上去,他们都麻木,到了非得掠夺其所有,才能奋起的程度。息再时下要做的就是这件事。
  他有些疲惫,靠在台柱上,听千年的低语:“息再,你真要让文鸢公主去吗,你要是改换心意,半路上可以将她换出,由我来想办法。”
  “非文鸢不可。”息再侧目。
  楚王写给燕、赵二王的小书,并多年来各色的书信,表明他是个明德重义的人,不过,就算他没有写过这些,息再也能料想其性格——楚王一定温柔,对生灵友好,爱着亲人;因为息再强硬,视百物为芥草,对同血的人没有爱,除了杀欲就是情欲——在干净的水塘里养出的鱼,身心健美,井然有秩,跟自己这种泥者正相反就是了。
  因此,息再要借后梁帝的做法,将楚王拖下泥潭,首先让他背德。
  “他与亲妹乱,与畜生做父子兄弟,被猪狗拜为神,以乱世为奉养,一朝得知真相,会有什么反应?我想他不至于跌脚哭泣,或是灰死吧。”回到御史府,息再自得,抚摸金印。旷寂的房间里总有他的笑声。
  肖不阿在门前流汗。
  几日后,他与息再相约销陵,到群山与东风相会的谷口。
  “西北诸部都有号召,可贵的是,龙文国王也与我密信,称可以帮助我,就当帮助晏待时;魏侯想要清白的名声,承诺会出兵挈制燕赵,但我观其人,觉得他不像是能起事者,最多在当日按兵不动,哼,他的话,不能尽信;至于楚——”息再正陈述,看到肖不阿绷紧身体,被卷耳划破衣袖也不知。
  “楚国需要死几个人。”他捡走那些卷耳。
  肖不阿抓住他的手:“啊?”
  “惊讶什么,楚王是无手还是无脚?怕死人,就去保护人,”息再扽开肖不阿,做一番平复,“长沙守专杀,如果得知楚地叛乱,他会动作。他也是个久抑志的人,一动作,难免失去尺度。届时后梁有大动荡。我猜,多数国人心向楚王。”
  肖不阿蓄泪:“息再,你将兄弟推进火坑。”
  “眼前有流血,体肤有疼痛,胜过聆听说客凿凿。对于楚王来说,这个方法最有效果,我不信他见识过,体会过,还能做和美的王。我要他奋力抗争。”
  肖不阿看出息再的私情:“收手吧,孩子,你明明忌恨楚王,要他吃你吃过的苦。”
  息再怒目,扬手要打。
  肖不阿臣服着。
  东风呻呼,从陵墓来。
  名为“销”的帝陵还没有合墓,里面仅有一位早逝的女子。
  “椽栾。”肖不阿念孟皇后的名字,心如刀绞,肉体上却没有疼痛。
  他抬头。息再负手转身,在想之后的事:“不过,需要有人做引,使长沙守注意到楚地的异样。我的浡人做得足够好,现在轮到朝野这边,我想你是楚相,这件事本想让你去做,无奈你束手束脚,还是换千年去。”
  “就让我去吧。”肖不阿恳求。
  息再已经下山,将肖不阿拘禁在陵园。
  不久,公冶千年被修氏兄弟查出变事。
  千年失去双眼,受刑下狱,在休息时,说出与楚国通反的话,特意说给修釜听。修太尉惊骇,又为燕王怂恿,阴书内弟修锜,让他决绝立断。长沙守印证了先前的怀疑,于是破开楚国门,从云梦屠杀至王都,造成后梁未见的大灾难。四方百姓走出家门,在这个夜晚遥望江淮,看到虹色。
  “这是……”他们惊诧,同时每人眼里都有隐隐的期待。
  空山回荡肖不阿的哀声:“请放了我,不然请帮我代话,息再,哦,御史大人有错。有些事,他万不能做。”
  销陵的守卫换了一批人,无情理,只知道执行任务。肖不阿说不动,便去翻墙。墙下有棘木,将他剌得血淋淋,他忍痛奔赴省中。
  月行行,景色留,曾经有个夜晚,他也像这样走夜路,将皇后子送出。婴孩在他怀中,呼吸轻盈如蓬,让肖不阿怜悯又心疼,错以为此子是个弃婴,由孟皇后乖张的心意而出,去过人间的苦日子,再也回不来了。
  “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,将他扔到苦地里去。”
  “最好是离省中不远、又不富足的地方,最好是有攻山之辈、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,让他耳目有广有狭。”
  “等一二十年、四五十年后,你且看他的成就。”
  椽栾的话在耳边。她本人也获得新生,出现在虹色里。肖不阿以为是幻觉,边跑边揉眼睛,逐渐看清宫门外的大火。
  “宫变?”他立足不前。息再在火中。
  ?
  准备把这三章合成一章,捋剧情的内容放在合并之后的章节末尾,大家可以分章看,也可以等等看合并章,这条线算是结束了,接下来回归主线(扶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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