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刃 第16节

  这次沈二公子倒沉默地站在一旁,先开口的是归云山庄的季休明,开门见山地将一封帖子递上:“今早我们接到了般若教下的战帖。”
  “般若教”三字一出,薛乐隐隐担忧地看向身旁,戚朝夕倒是波澜不惊地接了过来,大致浏览一遍,连谁提笔写的都猜了出来。
  般若教的四位堂主都称得上古怪,其中宁钰更是个异类,分明是邪道妖魔之辈,却整日端得君子温良做派,连战书也写的客客气气。大意是名剑大会是江湖盛事,未能举办实在可惜,但三大门派既然都在,不妨赏面切磋一番?
  然而这封战帖是被一支箭呼啸着送入庄中,若不是沈知言应变极快,那箭就要洞穿了身后师弟的喉咙。
  于是这内容越客气,反倒越显得傲慢狂妄。
  “程大侠之死与般若教脱不开关系,现下居然还挑衅到了眼前,当真是逼人太甚!”沈慎思越想越是愤然。
  戚朝夕将帖子递给薛乐,附和地点了点头:“如此嚣张,山河盟必然是要应战。只不过将在下叫来,所为何事?”
  “是旷歌有一不情之请,还望戚大侠莫觉唐突。”
  他先前没留意广琴宗的这位林姑娘,眼下看她年纪没比照月大几岁,言语作态却全然不同,说话间走到面前,竟要行上一礼。戚朝夕连忙侧身避开,笑道:“这我可受不起。林姑娘,有话直说吧。”
  林旷歌也是一笑,坦率道:“这一战算是我们这一辈与般若教初次交锋,山河盟不仅要应,还必须要赢。归云和青山派的世兄久在江湖磨砺,锋芒已锐,只是旷歌学艺不精,怕坏了大事,便想请戚大侠拨冗代我一战。”
  这倒令他一怔,下意识想说自己既不是广琴宗中人,又无关山河盟,找谁也不该找到自己头上,可对上林旷歌含笑的目光,戚朝夕敏锐地把话咽了回去,一时没有作答。
  许是气氛有丝尴尬,归云的少庄主江兰泽也道:“听说十年前戚大侠‘一剑破天门’名扬天下,当年无缘见到,如今能有幸一睹风采就好了。”
  戚朝夕失笑出声,在众人目光下终于摇了摇头:“蒙林姑娘赏识,在下感激不尽,只是这事,还是另寻他人吧。”
  林旷歌想过他不会轻易答应,却也没料到会回绝得如此干脆,不由脱口道:“为何?”又忙低声补了一句,“戚大侠的武功有目共睹,对付般若教自然不在话下,此战之后,不仅可挫他邪道气焰,更能堵住悠悠众口,不会再有挑衅之人。”
  这一句说得诚恳真心,戚朝夕琢磨了会儿,意识到约莫是入庄那日他给天门派让路的事,那之后起了些说他徒有虚名的风言风语,看来这姑娘不仅是知道了,还很是为他不平。
  “卫正道,树威名,的确是好事。”戚朝夕仍是笑,“林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我确实没有兴趣。”
  “没兴趣?”这理由听得众人都微微一愣,林旷歌更觉不可思议,只当是说的还不够完满,求助般地看向薛乐。
  薛乐却朝她无奈一笑:“他既然如此说了,我也无话可劝的。”
  “可你们是至交……”
  “正因为是至交,我更不该拿情谊去令他扭转心意,去做不愿意的事。”薛乐歉然道。
  林旷歌无言以对,只怔怔地看着戚朝夕,皱着眉忽然迷惑起来。
  还是沈慎思不轻不重地在案上一拍,打破了僵局:“既然人家无意,怎么好强求,林姑娘,这事稍后我们再商议吧。”
  戚朝夕略带感谢地朝那边一点头,跟薛乐递了个眼色,转身离开。将要推门时,身后突然又道:“戚朝夕。”
  他停下脚步,侧身看去。
  这样连名带姓的称呼有些失礼,林旷歌却浑然不觉,或者说她并不是真要叫住他,只是自言自语似地问:“你真的是戚朝夕?”
  她尽量克制了,但失望还是从话音中溢出一线:“可你怎么会……这般的毫无锐气……”
  她随父亲见识过天门派的险峻地势和重重阵法,在年幼的记忆里简直是道不可跨越的天堑,所以在听闻有人独身可破时心生景仰,戚朝夕十年的隐秘行踪,非但没有让她忘却,反而愈发心神向往,想要亲眼得见此人风采。
  可当真见面,林旷歌才发觉与想象中截然不同,他像一股精魂散去,徒留一副疲然的躯壳,对这整个世间都丧失了兴趣,即便握住了剑,眼底也是荒芜黯淡的。
  这样的人,真可“一剑破天门”?
  戚朝夕闻言丝毫不恼,朝她随意一笑,便接着推门离开了。
  大概薛乐在后面替他圆了场面,耽搁了片刻才跟了出来,还没来得及说话,迎面就见天门派大弟子孟思凡带着几个师弟往他们来路走去,擦肩而过时匆匆瞥了戚朝夕一眼。
  “这约莫是听说了广琴宗想请我出战的事。”戚朝夕忽然道,“看他眼神,仿佛在问我怎么还没死。”
  “你莫往心里去。”薛乐压低了声音,“事关般若教,我也觉得你最好是能避则避。他们并不知晓内情,生出误会也是难免。”
  “我倒不是特意为了避开。”戚朝夕顿了会儿,才道,“你心里应当也觉得我不比从前了吧?”
  薛乐迟疑了片刻,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,只道:“……是有些不同。”
  岂止是有些不同,十年前他大抵就是江离的年纪,刚从般若教踏入江湖,自负一身武功,年少轻狂,如今岁月消磨,心老枯朽,回想时真仿若隔世一般。
  戚朝夕低声笑了笑,没再开口。
  其实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问自己,怎么还没死呢?
  第20章 [第十九章]
  山河盟应战般若教的消息仿佛悄悄生出双足,转眼跑遍了江湖。本欲离开洞庭的人们又纷纷留下观战,有些启程后没走远的急忙赶回,走远的只得拍案大呼可惜。
  双方约定规矩,三局两胜定输赢,地点就在聚义庄内。
  这地点是般若教提出的,原本三大门派还犹疑不决。魏敏却担心山河盟会就此离开,忙道自己毫不介意,还称为名剑大会设的擂台反正空置,总算是又有了用处。
  “约战于庄中,算是我们先占了地利,因此更要提防魔教动什么手脚,不可掉以轻心!”
  依照沈慎思的吩咐,自入门处起沿路都有弟子把守,谨防般若教趁机生变,把比试变成一出引狼入室。
  可待真在演武场上,隔着擂台望见般若教来人时,沈慎思仍是愣了愣,下意识看向身旁,沈知言与他目光一触,依旧沉默不语。
  只见般若教一行不过数十人,夹在泱泱正道之间,竟显得格外势单力孤。
  有人惊怒交加地暗骂魔教太过托大,简直是目中无人,薛乐却听旁边的戚朝夕“啧”了一声:“来人不多,分量倒真不轻。”
  薛乐问:“怎么说?”
  “右护法易卜之,四堂主严瀚、宁钰、贺兰、尹怀殊,这下都到齐了。”正应了戚朝夕的指点,身形高大的灰袍人负手最前,有四人跟随其后,其余的皆黑衣打扮,散在四周戒备,人数虽寡,一股压迫感却缓缓推了过来,碾碎了方才的质疑声。
  偌大的演武场霎时一静。
  这日天气晴好,入夏后难得阳光温煦而不灼人,场中气氛却如冰下的暗流急湍。江湖人不讲繁文缛节,沈慎思扬声重申了一遍规矩,锣声一响,便要开始。从始至终,右护法易卜之只补充了一句:“刀剑无眼,伤亡勿怪。”
  首局自然是由归云山庄出战,季休明朝少庄主江兰泽点了点头,又对旁侧紧张不已的林旷歌宽慰道:“别担心,你最后上场,我和沈二公子会尽力为你拿下前两局。”
  他提剑跃上擂台,身姿挺拔如青松,拱手道:“归云山庄季休明,前来请战。”
  “贺兰,你去。”易卜之道。
  女子应了一声,人还未动,香风已袭上擂台。也不见她持了什么兵器,一双眼盯住了季休明,抬手缓缓抽出腰带,衣袍倏然滑落,露出一痕雪肩,柔软曲线更在裹身的红纱下若隐若现:“般若教堂主贺兰,能与季公子过手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
  台下一阵异样骚动,林旷歌急忙捂住江兰泽的眼睛:“小孩子不许看!”
  季休明不为所动,视线只落在她手上:“姑娘请。”
  众人这才发觉贺兰手上的“腰带”实则是柄银白软剑,随她手腕一抖,寒芒喷吐,直袭向咽喉要害。季休明静立不动,在她逼近的刹那猛地横剑一格,叮地一声,软剑触之一弹,反震得贺兰迫近的身形微滞。
  季休明趁隙一掌击出,贺兰忙抬手与他对了一掌,内力激荡,两人各自退开几步。贺兰娇笑一声,脚下步法变幻,软剑银光闪动在红纱魅影之间,一时让人分辨不出虚实,仿佛四面八方都有冷剑蛰伏,又好似只是她一时兴起,拿红纱覆上人眼,开了个小小的玩笑。
  季休明警惕地环顾周遭,依然以静制动,等待时机。
  “她媚术修的倒是远远强于武功,但也不过多耗片刻。”戚朝夕索然无趣地收回目光,扫视一周后,忽然问道,“那小东西没来?”
  薛乐正关注战局,季休明终于动了,一剑凌然劈出,破开虚影,带出的厉风卷起一截破裂红纱,闻言他分神想了片刻,才反应过来戚朝夕指的是谁:“……你说江离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“应当在他房中吧。自照月姑娘不告而别后,这几日我都没见到他。”
  戚朝夕点了点头,思量片刻,悄无声息地退离了演武场,往自己院落而去。
  程居闲一事的嫌疑洗脱之后,江离本打算搬回西院住处去,可是顾及到他和戚朝夕担着个师徒名分,一开始分院各居就罢了,再刻意分开反而惹人生疑,便在院中选了间厢房住下了,并且深居简出。
  江离翻开破烂的书页,对着依稀可辨的“太华派”三字,陷入了沉思。
  魏敏对江湖事之关切,从聚义庄的藏书楼就可见一斑。他在角落里翻出了这本载录了太华派的旧书,可惜除了多些历代掌门与弟子生平介绍,其余事迹与江湖传闻也相去无几。
  某种程度而言线索更少,因为这书册像是哪个太华弟子追忆所载,作为正统,弃徒顾肆并没有被记录其中。顾少陵名下的空位,泛了黄又潮湿发皱,像暮色里的一团雾霭。
  门扉吱呀一声响,一线暖阳落在了残破书页上。
  戚朝夕倚着门框,随手叩了叩门:“乖徒弟,陪为师去看个热闹?”
  江离抬眸看了他一眼,复又低下头:“不去。”
  “山河盟和般若教比试,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啊。”
  “不去。”
  戚朝夕踱步进屋,扫过书桌上的书册,道:“往后再看不也一样?”
  江离不做声,将旧书册小心地收了起来,却又抽出一本游记,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。戚朝夕干脆伸手按住了书,终于让江离看向了自己,带了些不解:“你为何要来管我?”
  戚朝夕未及答话,他便接着道:“我不会在背后给你惹祸生事,你也没必要总盯着我行踪。”
  戚朝夕怔了一瞬,忽而摇头笑了笑,道:“你以为你能揣度我的心思?”
  江离微微蹙眉,却见戚朝夕突地弯下腰,下一刻他整个人腾空,腰间一紧,竟被整个扛在了肩上。
  戚朝夕单手箍住江离的腰,肩上扛了个人还能闲庭散步地往外走,不忘数落:“小小年纪整日在屋里闷着,也不怕长不高。”
  “戚朝夕!”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,江离简直不能置信,反应过来时已迈出了门,想解决眼下这困境倒也容易,一掌拍在他后心即可,但终究还是忍住了。
  “嗯。”戚朝夕漫不经心地应了声,“没大没小的,不叫师父?”
  江离用力挣了挣,忍无可忍道:“你烦人不烦人?”
  戚朝夕收紧手臂,以免让他挣脱,顺手在屁股上还拍了一把:“老实点儿,摔下去怎么办。”
  江离顿时红透了耳朵,怒道:“你放我下来!”
  “哎——”戚朝夕拖着语调,“小点声儿,让人瞧见了多不好意思。”
  好在众人此时都聚在演武场里,一路并没撞见什么人,江离克制着声音和情绪:“放我下来。”
  戚朝夕充耳不闻地往前走。
  江离道:“我要踢你了……”
  他洒然一笑:“那我就扒了你的鞋。”
  江离:“……”
  幸好戚朝夕还要点脸面,在临近演武场的地方就将他放了下来。江离脚一沾地就甩开了他的手,狠狠地瞪了过来,戚朝夕敏锐地往后一退,提醒道:“约法三章。”
  第三,不准突然动手。
  江离盯了他一会儿,深吸了口气,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神情,扭头走向了演武场。戚朝夕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,迎着日光忍不住微狭起眼眸,却蓦然瞧见少年的耳尖还有一抹没褪去的红。
  纵然擂台下人聚如潮,一身青衣的薛乐也不算难找,江离正往那边走去,突听激烈的剑刃搏斗声猛然一止,紧接着是谁重重倒地的闷响,他下意识转头望去。
  这局胜负已分。贺兰狼狈地倒在台上,软剑就在手边不远处,却不得动弹,一点寒芒指在她的眉心。季休明虽挂了几道血痕,握剑的手并不再前递,只道:“姑娘输了。”
  “公子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人。”贺兰将乱发拂到耳后,往右护法的方向瞥去一眼,然后幽幽叹了口气,“好,我认输就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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