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4节
浙闽军纠集浮梁诸县兵马,在城子岭周边拉开大网,窑贼除了躲进断头谷,也无计可施,但断头谷、谷深口小,地势凶险,谷口还有残寨峙立。
窑贼占了谷口的残寨,封锁住进谷的口子,浮梁诸县兵马虽然占了兵力上的优势,也只能先占据城子岭外围的山头,徐徐图之。如今奢家两千兵马才将脚阵推到谷口之外,正待一切准备就绪,一举将谷里的这股窑贼剿灭。
虽说窑贼都给围困在断头谷里,不过负责统兵进剿的浙闽军将领担心祁门、浮梁、涌山等县的地方豪族藏有不轨之心,将营寨驻扎在断头谷外的同时,还是在外围岭山广设巡哨。
温麻子所辖的这处巡哨,处于城子岭的最外围,至少在今日凌晨之前,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异常。
温麻子坐在篝火前胡思乱想,雾气渐渐重起来,仅能看到二三十步远。
不仅远处的营寨看不见半点踪影,下山巡哨去的几个老卒,也完全给雾气遮住身影,远处只有山风从林梢、山脊呼啸而过。
过了不晓得多久,天是完全亮了,但视野给雾气遮住,接班守哨的巡卒也久久没有上山来,温麻子嘴里骂骂冽冽的,心想着要是老胡给这雾气耽搁了上山,待回浮梁城去,硬要叫他请吃一回鸡才能饶过他。
正胡思乱想着,从山脚下传来一声闷响,仿佛人失足摔进沟里折断了脖子。温麻子警惕的拾刀在手,朝山下喊去:“何狗子!何狗子!”半晌不见回应,只听到四周细碎的声音,好像好些人往这边的山头爬来,温麻子心想要糟。
这么大的雾,点起烽烟也不会叫大营那边及时看见,温麻子将竹制警哨含在嘴里,拾刀在手,就往大营方向跑。温麻子刚跑下山头,就有数名汉子从雾气里钻出来,迎面劈刀杀来。
温麻子只来得及吹两下嘴里的竹哨示警,就给左右夹攻来的大刀割伤手臂,闪躲之时,失足从陡峭的险坡滚了下去——温麻子也是福大命大,从险坡滚下来,也没有说头碰到树根或山石上而受重创,除了手臂的割伤,全身连擦伤都极少。
这时,温麻子能听到藏在雾气细碎之声有如远山之间的洪水过境,虽不晓得这支兵马从哪里而来,但人马不少,怕有千人,正借着雾气的掩护往城子岭谷口外的大营杀去……
温麻子也非大公无私、舍己为人之人,晓得有大敌袭营,哪里再敢往大营方向跑?这些年来打疲了,杀疲了,却看不到哪里是头,心生绝望着,当下往城子岭西麓跑,那边更荒僻一些。
进城子岭围剿的浙闽军,在外围布置不少哨岗,但在浓雾里给接连拔去。有的哨岗及时将烽火点起,但走到近处才能看到雾气里透出来的火光以及黑烟;更多是长短相接的警哨鸣响,叫大营那边根本摸不清有多少敌兵来袭。在大雾里,也难辨清来袭的方向,守将田为业不敢仓促出兵迎战,只是叫人守住单薄的栅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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虞文澄陪同胡乔中爬上来城子岭北侧的山脊,雾气很浓,除了山脊近处的兵马,更远处也难以看清,只是仗着对城子岭地形的熟悉,传令兵在浓雾里来回穿梭,叫胡乔中、虞文澄能较为准确的掌握诸都队兵马的动向。
听着浙闽军未敢出营垒拦截,虞文澄便晓得此战成了一半。
吴敬泽所率的窑贼将进剿的两千浙闽军诱入这城子岭里,谷口最险要之处,给吴敬泽率窑贼占据,浙闽军驻营的地方在谷口外围,是一处地形低洼的喇叭口。
这股浙闽军里老卒不过十之一二,更多的奢家入赣之后从地方招募的新卒充当地方守卫——对这股浙闽军的情况,虞文澄他们早通过潜入的密间摸得一清二楚。
这股浙闽军对给困在断头谷里的窑贼十分轻视,又限于手头的物资紧缺,立营颇为马虎,正对岭口的正面立了两道栅墙、挖了濠沟,没有考虑背腹受敌,其他三面仅立了一道栅墙,单薄得很。
浓雾里不便乘马,与胡乔中飞快走到阵前,隔着雾气,隐隐约约的看见敌营的影子。
这边已经准备好强攻,一辆冲车也给拉进山里来。两都队的甲卒作为第一梯队强攻上去,哨将、都卒长、旗头以及下面的伍头,都是枢密潜派来、出身东闽军的江西老卒,编入赣东地区参与抵抗叛军的民众,藏在深山训练了也有三四个月,这时披甲执锐,在雾气里顶着从敌营里射出来的箭矢,簇拥着冲车,接近营栅。
冲车架在四轮车轴之上,比十数人扛一根巨木去撞栅墙要方便得多,冲车还架有护盾,十数兵卒藏在其后,挨近敌营,便一起发力猛推着冲车冲上去,栅墙第一下就给撞得摇摇欲坠……
虞文澄也将头盔戴上,听得前头已将敌营撞开缺口,他亲率第二梯队的兵马赶上去,从缺口强攻进去,像一把利刃,将赶到缺口处堵截的敌军撕碎,率兵马往敌营深入进击。
虞文澄便是趁敌军还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,要一棍子将其打蒙,要一下子将其营垒撕得粉碎,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攻。
在谷口结营围巢窑贼的这股浙闽军,老卒太少,新卒太多。
背腹受袭,守在营栅之后,新卒还能在老卒的率领下,射箭抵抗,但奈何强攻上来的人马盾甲皆全,一旦营栅给撞破缺口,有甲卒冲杀进来,新卒就开始压不住阵脚。
即使畏过苛峻法纪,又有老卒分散其中督战,新卒一时还不敢逃溃,但口干舌躁,手足发软,在拥挤的栅营内侧,又无法结密集阵型,哪个能灵活上前厮杀?
第一道堵缺口的守兵给打溃,叫袭敌杀进来,栅营里就乱糟糟一团,在团团滚动的雾气里,只隐约看到袭敌在追逐守兵。
守将田为业欲哭无泪,他是田氏旁系子弟,历来不受重视,去年攻陷昱岭关之前,还只是一个都头。在攻陷徽州、溧阳时,田为业随部从闽中北调,相继立功,提拔为副营将。退到江州之后,田为业更是给一下子提拔为浮梁城尉,带着百余部众,到浮梁后征募健勇,一时间麾下拥兵近千。
这放在以往,在浙闽军里也能排得上名号了,田为业还想再立几次战功,混个将军当当,谁能想到第一次单独领兵作战,就面临覆顶之灾?
面对即将崩溃的大营,田为业只能亲率扈兵赶过去堵缺口,他能判断出袭敌的人数不会太多,只要能及时稳定阵脚,守到大雾退散,未必不能挽回败势。
田为业身边的扈兵,与他一样,都是从诸多血战里厮杀出来的老卒,田为业亲自上阵,确实将袭敌从营中大道突进来、势如破竹的攻势遏制住。只是这时候左翼栅墙也给撞出一个大缺口,又有一股甲卒涌进来,从左翼合围而来。
田为业见大势难挽,不愿给彻底搅入敌兵之中,给袭敌包围,率数十扈兵,从右翼出营趁大雾突围逃走……
第32章 饵中饵
城子岭之战,残灭浙闽军千余人。虽说多为奢家在赣东新募之卒,但也缴获不少兵甲。更重要的是城子岭一战打出声势,震动周遭诸县,虞文澄与吴敬泽所部合兵后,又尾随溃兵奔袭赣东大城浮梁。
浮梁是赣东大城,因瓷茶昌河而兴,守将田继业纠集诸县兵马进山剿窑匪,在浮梁城里犹留有守兵一营,守备甚严。虞文澄见敌兵有所警惕,而浮梁城坚,他手里没有攻城的器械,猝然间难以攻陷浮梁,而按照枢密院的部署,他们这时还要继续隐藏实力,不能强行攻城,当下也不犹豫,即率部东撤,去夺祁门。
祁门县城在浮梁东面近百里之外,位于黟山与九子山之间,山险路狭。祁门距离弋江府南陵县更近,但与浮梁相接的通道要稍稍宽敞一些,赣东大河昌水又发源于祁门境内,祁门历来都划入江西浮梁府。
城子岭大溃,祁门县城守兵仅有百余刀弓手,忠于奢家的老卒不过十一二人;虞文澄率部而来,祁门守兵即将奢家所遣的知县等官吏捆绑起来,开城献降。
虞文澄夺得祁门,就正式亮出枢密院赣东先遣军的旗号,派人传檄周遭涌山、浮梁、都昌、鄱阳诸县,颁传枢密院令,三年间减征涌山、浮梁、都昌、鄱阳诸县民众口田赋,邀诸乡士绅民勇一起剿叛平寇,反抗奢家暴政、伪政。又大肆从祁门山民佃户里征募兵勇守城,以壮赣东先遣军的兵势,以抵挡奢家即将而来的反扑。
浮梁距江州不远,仅约二百里路,浮梁县在前朝时还隶属于江州府,有越以来,才新置了浮梁府,以辖赣东北诸县。
城子岭战败之消息,当天即传到江州、湖口、彭泽诸城,彭泽得到消息最早,反应也最迅速。
担心赣东军攻下浮梁,切断鄱阳湖东岸,江州与上饶之间的陆路通道,镇守彭泽的田常,即遣部将韩立第一时间率两千精锐奔援浮梁。
彭泽位于浮梁北面,相距不过百余里丘陵山道,虞文澄率部东撤后次日,韩立就率部进入浮梁。而在同一天,奢文庄在江州派苏庭瞻率三千兵马,走水路南下,从都昌进入昌河,往浮梁而来。
苏庭瞻则先一步进入浮梁城,接管浮梁守战之事,韩立所部及原浮梁守军残部,皆受苏庭瞻辖管。
苏庭瞻站在浮梁城头,眺望四周。
在眉月之下,浮梁外围的岭山起伏,仿佛汹涌的波涛将浮梁城困于其中,也叫苏庭瞻生于困守孤岛的错觉。
在月色之下,有数人在登城而来,甲片簇击而响,仿佛江潮击岸,为首的那名将领,髯须满面,一脸怒气,正是最先从彭泽率部来援浮梁的东闽勇将韩立。
当初左翼兵马从溧阳撤退时,给淮东军主力咬住,为保存实力,左翼主帅郑明经亲率精锐断后,韩立随之而行。最后这支断后精锐被困在固城湖东岸,主帅郑明经也生死不明,仅有千余人从淮东军坚如铁桶的包围中厮杀突围出来,韩立便是其中一人。
在奢飞虎丧命弋阳江畔、郑明经生死不明之际,韩立已经是浙闽军中屈指可数的勇将了。
韩立本已率部出了浮梁城往东追击,硬是给苏庭瞻派人携奢文庄的令函给拉了回来,满腹怨气,怒气冲冲的登上城头来,质问道:“兵贵神速,淮东密间在祁门纠集乌合之众,当以雷霆一击而瓦解之,苏将军何故要拖延?”
“要单单是乌合之众就好了!”苏庭瞻对韩立的质疑也不介怀,只是淡淡一笑,这些年来他在东线与淮东争斗,哪一里淮东不会谋定而后动?
要单单是乌合之众,那就好办了。
当初天袄军三十万余众,给梁成冲两万精锐打得抱头鼠窜;刘安儿率二十万兵马围徐州城,岳冷秋率长淮军两万硬是支撑了半年还有余力。在兵甲以及营伍的编组上,乌合之众是远远不能跟精锐之师相比并论的。
要是聚集在祁门的这路兵马,仅仅是乌合之众,那真就是不足为忧的芥末之患,很可惜,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。
苏庭瞻没有费心思跟韩立多解释什么,立即将在浮梁的将领都召集起来议事。
浮梁守将田为业在突围时,左肩中了一箭,但不大碍事,毕竟顺利突围逃了回来。
苏庭瞻居中而坐,将田为业唤到跟前来,沉声说道:“田校尉,你将城子岭之战的细情再跟我们说一遍,此败错不在你,你莫要有什么隐瞒……”
“末将不敢有所隐瞒,之前所讲,句句是实,要末将再讲一遍,也是如此。”田为业说道。
“那你就再说一遍。”苏庭瞻说道。
“二月十九日,在璜田的斥侯摸到窑贼与璜田顾家沟有勾结,末将即率部往顾家沟进剿,抓住窑贼的尾巴,从顾家沟一直追击到城子岭,未曾料到窑贼将城子岭当成老巢,有所防备,一时给堵在谷外打不进去,末将即把谷口封住,安营扎寨,想要将窑贼困死,未曾想到敌兵会趁大雾天气过来袭营,浮梁、祁门方面在此之前也没有半点警觉……”田为业说道。
苏庭瞻看向韩立,问道:“韩副将,你觉得呢?”
韩立勇猛善战,性子粗鲁,但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莽夫,耐着性子听败军之将田为业细说过城子岭一战的详情,倒是听出许多事情,说道:“淮东这千余兵马早就潜伏在浮梁境内,窑贼不过是其诱饵罢了,浮梁这边没有能及时觉察,实在该杀!”
田为业骇然色变,怕苏庭瞻嘴里再吐出一个“杀”字来,那城子岭战败的黑锅他就背定了。
“田校尉没有觉察出窑贼是诱饵,那韩副将就认定祁门这支乌合之众不是诱饵?”苏庭瞻问道。
韩立沉下脸来,苏庭瞻如此质问,叫他脸面挂不住,但苏庭瞻是大都督指定的主将,他怎么也要忍耐住不翻脸,说道:“苏将军有话就明言,末将性子急,不会兜圈子!”
“黄副尉,你来说说敌兵奔袭浮梁城的情形。”苏庭瞻点名要坐在田为业下首的一名瘦脸将领说道。
韩立也将瘦脸将领看去,笑骂道:“黄彪子,听说你色胆包天,竟然敢勾搭大都督府里的侍女,上次回江州,怎么都没有找见你的人,没想到你给贬到浮梁来了……”
黄彪子咧了咧嘴,说道:“小翠可是大都督赏给我老黄暖脚的,只是大都督吩咐不让对外说,喜酒不便请大家喝,日后一定会补上,”见苏庭瞻蹙着眉头有不耐烦的神色,忙收住嘴不跟韩立叙旧,回苏庭瞻的话,说道,“贼兵不多,千人规模,弓甲刀兵俱全,营伍整饬,奔到浮梁城下,见城门紧闭,未有任何攻城之举动,即撤兵东去而夺祁门!老韩率部过来,我劝过老韩稍安勿躁,只是老韩火爆脾气,不肯听我的……”
“听你龟儿子的,黄花菜都凉了!”韩立骂道,脑子突然间给一个念头“咔嚓”了一下,指着黄彪子,讶然问道,“黄彪子,你是大都督有意安排在浮梁的!”
黄彪子点点头,说道:“不错,老黄我的确是大都督部署在浮梁的一招暗棋。也不单老黄我一个人,麾下六百儿郎,明面上都是从流民里招募的新卒,实际上都是黄衫军里的老兄弟……”
苏庭瞻这时候看向韩立,问道:“韩副将,你这时明白大都督的安排了吧?”
韩立蹙着眉头,讶然问道:“田校尉所率去进剿窑贼的兵马是饵?”
苏庭瞻点点头,说道:“不错,大都督早就注意到赣东匪情的异常,但这些匪寇散于诸山之间,这时根本就腾不出手来逐一去进剿,也没有那么多的兵力分散驻守诸县,只能另出奇策。浮梁城由黄副尉守御,只要赣东匪兵聚集起来攻城,将他们牵制在浮梁城下进退不得,就不难围而歼之,只是淮东远比我们想象中狡猾!”
“有什么狡猾的?我看是淮东潜伏在赣东的兵力不足强攻浮梁城,才退而求其次去夺祁门的。”韩立说道,朝黄彪子瞪了一眼,“黄彪子你越打胆子越小,不敢贼兵放进来打,也应该咬住他们……”
“要照你说的办,老黄的皮会给大都督剥掉,”黄彪子嘿然笑道,“我所接受的命令,就是不容浮梁有失,其他都是老韩与苏将军你们的事情!”
田为业自从晓得自己不过是诱饵之后,就沮丧的坐在一旁不吭声。
苏庭瞻说道:“淮东潜伏兵马敢去城子岭袭营,而不敢趁势强夺仅有六百‘新卒’守御的浮梁城,韩副将当真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吗?”
韩立面子上挂不住,嘴巴硬,但脑子不是真糊涂,他们玩计中计、饵中饵,保不定淮东潜伏在赣东的兵马也玩这一套!要是淮东在赣东还另外暗藏一千精锐,他率部贸然去夺祁门,说不定会吃个大亏。
“那怎么办才好?”韩立说道,“祁门藏在黟山之中,控制昌水上游,能西下浮梁,与山东面的弋江南陵虽然隔山阻岭,但相距不过三五十里。这点距离,即使拿背篓子背,淮东也能将大量的兵甲弓矢运进来。拖上十天半个月,我们再想夺回祁门,那就困难了……”
第33章迷离
韩立所言也是事实,祁门与弋江隔着崇山峻岭,道路不通,虽距弋江南陵县近,但历来都划归浮梁辖管。但是,道路不通,使得淮东在黟山以东的人马难以大规模的翻山越岭进入祁门,但绝不意味着小股人马也无法穿过黟山北麓的深壑峻岭。
邓愈在浙南战败,犹能率千余残部穿越黟山、怀玉山到江州以西投奔岳冷秋;山间山民药农,也时常在爬山越岭,行走于祁门、南陵之间——如今占据祁门、号称赣东先遣军的千余兵马,自然也是淮东从黟山之间分散潜伏进来的。
如今给这千余人马占据了祁门,淮东即越过黟山在西麓夺得立足点,要不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祁门夺回来,淮东必然能通过山间小径,源源不断的往祁门输入更多的物资及人马。
如今奢家在江西的统治是什么状态,苏庭瞻心里十分清楚。